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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的風華
之一

       走進超級市場，整齊的蘋果、柳橙、葡萄、奇異果，一般的個頭，劃一的色澤，光潔的外皮，再打上巧思設計的燈光，宛如置身廣告攝影。一年四季，它們都以渾圓飽滿的姿態忠實站台，世界怎麼看都是出奇地豐饒與靜好！我不禁想：他們是不是藏起了什麼？是季節的更替？風霜的試煉？生命的榮枯？還是 ── 實相？

之二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爸爸的身體向來不錯，大概是拜早年軍旅生涯、愛動手的習慣、簡單而規律的生活所致吧！八十五歲仍可以從家中爬上後山。一次在山上遇見另一位大氣不喘一口的老先生，得意洋洋地問爸爸：「您老貴庚多少呀？我可七十有五了！」爸爸好似做錯事的孩子，一時囁囁嚅嚅竟鼓不起勇氣報出足足長他十歲的年齡！甚至在高齡九十，他仍可以到山下公園散步，而且他一向將自己的身體和心情照顧得妥妥貼貼的，從不叫子女操心，健朗得讓我們錯以為這幕輕喜劇會一直演下去。

大自然讚歌

之一

       我喜歡蒔花弄草，但距專業境界很遠，菜蔬少能倖免於日曬過度的傷口和水份不均的裂痕，還有，再怎麼防護，也擋不了聞香而來的蟲子、飛鳥和松鼠。於是，我藤籃中的收成有鵝蛋小臉、滿臉橫肉、刀疤刺青，各領風騷。而一季繁華之後，風華不再的植株，終必須讓位給新苗和新株。久而久之，我也學會欣然接受大自然沒有上妝的素顏。

 之二    

       爸爸92歲的那一年，我回台北，他笑咪咪地把我叫到書桌前，慢條斯理從抽屜抽出幾張紙，紙上將身後的事項條列出來：第一點，生老病死是自然的過程，不必悲傷。第二點，個人的角色都已圓滿演出，人生沒有遺憾；第三點，身後家祭即可，一切從簡，訃文僅登報周知親友，不四處寄送，免勞親友奔波，不收奠儀；第四點，海外子孫一人代表返國奔喪即可，其餘人仍在各自學業事業崗位上各自努力，一切如常；第五點，遺體火葬，骨灰置於某某國軍公墓；第六點，名下的房產會另立遺囑；第七點，私人的物品如何處理……，林林總總三頁，我讀了，明白他見戲近尾聲，在預做準備了。我用力點點頭，連說：「放心，爸爸，我都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 漸漸，他的雙腿開始老化，活動力下降，除了坐計程車，也難得出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95歲的一天，爸爸又自抽屜裡取出一張紙給我看，原來只要能做的他都盡量給做了，這會兒連訃文都擬好了，只剩年月日空著，他說：「到時候拿這個去登報，日期只好留給你們填囉！」這就是我幽默達觀的老爸！我摟著他肩頭笑說：「爸爸，就這麼辦！您真替我們省事。」

        99歲了，爸爸仍大致健康，頭腦清晰，但怎麼也敵不過歲月的磨蝕，皮膚愈來愈乾燥，雙腿也愈來愈乏力，睡的時間逐漸比醒著的多。那一年，我在台北度過春節，才依依不捨返美一星期，那一天終於來了，媽媽在電話中告訴我，爸爸走完了人生旅程。接下來的後事處理，由於他清楚的指示，我們按照劇本搬演，一路走完，大致不差。簡單的追思儀式沒撿日子，直接訂下最早能用的場地，那是個週間的日子，至親當中，公事纏身的、居住外地的，就請他們不必刻意跑一趟，時間許可的都前來致意了，一點不勉強，倒是許多舊識、舊屬看到報上的訃文，都自動前來道別了。沒有收禮處，沒有繁文縟節，沒有麻煩任何人，還送了好書給親友帶回去閱讀，溫馨莊重，就像爸爸生前的為人。

優雅的道別

之一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馬可 ‧ 奧理略（Marcus Aurelius, 121-180 A. D.）在《沉思錄》（Meditations）中說：「『可是我還沒有演完五幕，只演了三幕！』你說得對，但是在人生中，三幕就是全劇。」 我們儘管演了也許不只三幕，但離開舞台時往往仍是滿心遺憾。然而爸爸用他的生命結結實實為我上了一堂課！無論演五幕還是三幕，在腦力體力的巔峰，無妨在舞台上淋漓揮灑出渾圓飽滿的盛景，但要打心底知道：燈會熄、幕會落，無需眷戀舞台，放時放，收時收，適時以優雅的身形，從容鞠躬謝幕。

之二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辦完後事，回到灣區，灰濛濛的冬季已步下舞台，春天揭開了粉紫燦黃嫣紅豔藍的新幕，好不熱鬧。原來，生命是時間的藝術，自有其節奏和起落，大自然從來無意創造「完美」，我們一旦恬然接受並欣賞「不完美」時，這「不完美」也就隱隱透顯出她本來自然完美的質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