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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憶中的空白頁

Kurty Wa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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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年輕時是個長期在海上漂泊的船員,隨著貨輪到世界各地。直到多年後在台灣認識母親時,才定居台北。外婆看中父親的憨厚老實,母親才嫁了他。

爺爺的家族在潮州頗具聲望,在城裏的天主教堂旁蓋了一棟大洋房。爺爺是天主教傳教士,時常在天主教堂前為窮人發放糧食。二戰時期,爺爺舉家抵達印尼傳教。不幸的是,在日軍戰機的連日轟炸下,爺爺,奶奶,二叔,三叔都不幸的喪生了。當時父親才四歲,被送回中國家鄉,和曾祖母一起生活。父親十六歲時離開了家鄉,來到香港投靠創辦貨輪公司的大哥,開始航海天涯的日子。

在我出生的前一年,父親任職的貨輪失事沉船,父親和船員在大西洋上漂流了三天後,被一艘美國軍艦救起。那時他覺得大難不死,必在明年此時生下兒子,果然我真的就在隔年的同一天出生了。

辭去船員工作後,父親在台北開了貿易公司。70年代的台灣情勢緊張,全家決定移民美國,語言的困難,使得父親只能在中國城裏為商家送貨。這份勞苦的工作,父親無怨無尤的做到退休。

妹妹和我在父母辛苦的工作下讀完了大學,才發現父親老了。退休後的父親,早晨會坐公車到金門公園的湖邊,和一群同齡退休人士聊天打太極拳。父親個性内向,最大的嗜好是看電視。父親退休後衰老的很快,像是一部不停輪轉的機器忽然停擺而生鏽了。往後十年,父親吃許多藥物來控制高血壓,心臟病,他也曾得過小中風。父親的記憶開始變差,常把鍋子燒焦。他時常對我們說「我好像不太對勁了。」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麽毛病。

母親也未察覺父親的失智症是何時開始的,只覺得父親的行爲變得有點怪異,該吃藥時,父親會生氣的把藥摔在地上。母親也驚駭的發現父親的床底下藏了一把斧頭,問父親他也説不出理由。有一天,母親去超市買菜,吩咐父親到附近的圖書館等她,母親買完菜後卻找不到父親,汽車也不見了。她急忙坐公車回到家時,才發現父親安然的坐在沙發上。父親不記得爲什麽丟下母親不管,直到母親帶他到醫院做年度體檢,向醫生提出這些事,醫生給父親做了認知測驗,才知道父親的診斷。

失智症是個緩慢的疾病,目前還沒有治癒方法。隨著父親記憶逐漸的消失,母親的日子越來越難熬。帶父親出門,一定要隨時看好,稍不注意就會走失。我們買了電子衛星定位器掛在父親的脖子上,但是父親會偷偷的摘掉。我和妹妹去探望父母,父親會很開心一遍又一遍的談過去的往事,而忘了剛剛才已經説過。我們對他説過的事,他也記不住了,也得重複的對父親說了一遍又一遍。

失智症的病狀之一是失去言語表達能力,父親很努力的想要對我們説出心中的話,卻無法用完整的句子來表達。隨著時間的流動,父親的挫折感越來越深,有段時期父親會默默的哭泣,那極度無助,焦慮和恐懼是正常人無法體會的。父親似乎放棄了,想説的話逐漸的變少,在他茫然的眼神裏,我感到他内心更孤獨了。

照顧失智症病患的家屬其實是更痛苦的。母親爲了照顧父親累的精疲力倦,無法參加朋友的聚會,連最心愛的國標舞也無法放心去參加了。即使我和妹妹偶爾輪流代班,母親外出時總是提心吊膽,尤其每當日落前,父親會開始變得神智不清。我終於能夠體會新聞報導上長期照顧失智症病人的家屬,爲何會殺了病患後自殺。我和妹妹眼看著堅强母親的容顔一天天的蒼老,美麗的笑容也消失了。母親的情緒時常在崩潰的邊緣,常在電話上大哭,說她不想活了。妹妹和我看在眼裏,痛在心裏,只好聘請看護代勞。

我在報上看到阿滋海默協會有舉辦免費的華人社區座談會,便請母親和妹妹去參加。在熱心的專業人士提供各種的服務,資訊及寶貴分享下,我們學會不去和父親爭論,而是去轉移父親的注意力,使他忘掉自己的堅持。我們也知道了音樂療法十分有效,雖然母親從來沒聽過父親唱歌,也不知道父親熟悉哪些歌曲,只好陪父親唱幾首他曾教過我的兒歌。有一次朋友珍妮來探望父親,並和父親唱了一首《望春風》,父親開心的一句不漏的唱了一遍又一遍,從此之後,《望春風》成爲我們探望父親時必唱的歌。每當父親唱著他熟悉的歌時,臉上充滿了驕傲,唱歌確實能為父親帶來自信和歡樂。

失智症像一塊無情的橡皮擦,靜悄悄的把父親腦海中的記事本一頁一頁的抹去。漸漸的,父親閲讀報紙的速度越來越慢;漸漸的,父親看不懂報紙了;漸漸的,父親忘了如何使用電視遙控器,也忘了如何打電話給家人了;漸漸的,父親忘了母親的名字;漸漸的,父親忘了家人是誰。但是,父親卻從來沒有忘記微笑,父親總有一股與生具有的親和力,即使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最後幾日,也會親切的對護士和來訪者微笑。

某夜,父親半夜起床時沒站穩,摔傷了骨盆,之後父親無法自行活動。兩年後,父親有次腹痛而且上吐下瀉,急診室醫生診斷是腸道糾結。考量父親的年齡和手術成功率,不建議開刀。

生命像花瓣上的露珠,脆弱且無常,我憶起小時候父親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我們先吃,如今我們只能眼看冰冷的管子插進父親的胃裏,父親極不舒服的在掙扎,想用他那虛弱的雙手拔管。我陪伴在父親的病床邊,往事一幕幕的湧進心頭,父親曾陪伴我跨出人生的第一步;泄氣時給我鼓勵;慈祥默默的看著我成長。如今望著打嗎啡而昏迷的父親生命邁向盡頭,多希望時間能倒流,多陪陪他啊!患病八年,父親走後是家人精神上的解脫,即使不捨也無可奈何。我仍然常在夢中和父親相會,夢中的他記得我是誰,而父親的親切微笑,依舊那麽的熟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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